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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还不至于恨到那个地步。”林一川很满意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此镇定。
“哈哈!”谭诚大笑。
笑声比常人怪异。竟让人听不出他的笑是真心的愉悦,还是别的心情。林一川心想,大概是因为身体残缺的缘故。太监的笑声都带着丝丝阴寒之气。
“起点决定了一个人的见识与风度。”谭诚说道。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林一川不太明白,保持着沉默。
“养移气,居移体。甭说扬州知府,就算是江浙总督见着你也是客客气气。是以面对咱家,你亦能平常待之。难得。”
颇有几分高处不胜寒,连平常对话之人都无的感慨。
林一川仔细一想,处在谭诚的位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偏那一人羽翼未丰。朝中重臣公卿心中再恨,面上也只能客气。下面的人战战兢兢。能和谭诚自然说话的人确实找不出几个来。身体残缺,心如常人。谭诚当然也会寂寞。他心思微动,或许自己还能充当填补这么个角色。
说话间,谭诚已收回观园中风景的目光,转身步入了内堂。林一川跟了过去。
“坐吧。”
谭诚平和的态度超出了林一川的想象。他没有惶恐,极自然地坐在了下首。
小太监奉了热茶过来。谭诚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道:“咱家记得去年你爹已经应允投靠东厂,为何又反悔?”
“一川年轻。血热。并非反悔,实乃不忿。”
生于豪富之家,经商有天分,上天太过娇宠。因为年轻热血易冲动。是以不忿东厂高高在上的姿态,攀上锦衣卫想反抗。
林家总要在朝中找点靠山。东厂锦衣卫对林家来说都一样。厌恶东厂,锦衣卫的名声也没好到哪儿去。这个解释谭诚接受了。
“咱家不记得,与你有约。年轻人,胆子很大。”
“我迫不得己自请出族,放弃了继承权。如果无用,东厂就不会一路跟随,盯着我不放了。一川思忖着,督主应另有期许,所以应约而来。”
不卑不亢。明明是已到穷途末路,仍然高昂着头。谭诚觉得林一川真的很有意思。他打量了片刻:“咱家为何对你竟有一见如故之感?”
几乎没有人像林一川,初次见面就能和他随意聊天。他对林一川生出一丝熟悉的感觉。这让谭诚分外诧异。
林一川机敏的答道:“许是在下与督主有缘。”
这个回答再次逗笑了谭诚。
“阿弈是我的义子。你打了他。我这个当爹的,总不好不护短。你给个说法?”
如果说任由处置,就失了风骨。如果不认错,谭诚明白表示要护着自己的干儿子。林一川沉默了会道:“再来一回,我照打不误。”
哐当!
谭诚手中的茶盏扔到林一川脚下,摔得粉碎。
就像是记号,四名番子执刀冲了进来,立在门口虎视眈眈。只等谭诚一声令下,就要拿了林一川。
“年轻,热血。不是什么坏事。只是有时侯坏了事,想要悔改已无机会。”没有看到林一川的慌乱之色,谭诚挥了挥手。番子无声退下。
等小太监躬着身进来收拾干净,谭诚想了想道:“你向阿弈磕个头赔礼,这事就揭过去了。”
林一川坚定地摇了摇头:“他有本事,我让他打回来。”
谭诚缓缓说道:“我让你跪,你也不肯吗?”
迎着谭诚的目光,林一川再次摇头。
谭诚眼瞳微缩,眸子里寒意闪烁。
“您不缺使唤的狗。”
很有意思的年轻人。谭诚没有说话。空气就此凝固。
林一川浑身毛孔都收缩起来。他感觉到了危险与杀意。
人的直觉说不清道不明。甚至没有缘由。但他就是感觉到了,这一刻,谭诚想杀他。
努力不让自己露出丝毫破绽,不在谭诚面前流露怯意。但林一川知道,他已经在谭诚的注视中紧张得心扑通狂跳。
就在林一川差点绷不住的时侯,谭诚开口道:“没有林家基业支撑。你不过只是个有经商天份的人才。天下人才何其之多,心甘情愿做咱家的狗。咱家为何要用你?”
他一开口,紧绷的空气慢慢松弛了。林一川似在思考如何回答,暗暗地调整着,直到他确信自己一开口不会让谭诚看出破绽,这才回道:“不是每个人才的爹都是林家大老爷。”
谭诚哈哈大笑。
笑声透过门帘传了出去。站在院子里的梁信鸥愕然。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天并未放晴,雨下得更密。这样的天气,能让督主展颜大笑,林一川当真是个人才。
内堂中,谭诚正笑看着林一川:“看来你真的给林二老爷留了个空壳子。”
林一川拂了拂衣袍,沉水缎的质感极好,毫无一丝褶子:“就算是空壳,那也是金子打的。”
林家的南北十六家商行,无数的店铺田庄。也是一笔惊人的财富了。
谭诚笑问道:“为何还要装出一副穷困潦倒的模样?”
林一川老实回道:“树大招风。没有靠山,无疑是一个小孩抱着块金砖,谁都能抢走。可不也没瞒过督主?您若信了,也不会让东厂的人一直盯着我。老实说,这三个月来,在下实在受够了。有钱不能花的滋味,不如没钱。”
费尽心思逃了。没逃脱。所以转回东厂衙门,认输,投诚!
如果把林二老爷现在掌控的财富喻为一层空壳。那么林一川手中的财富就令人咋舌了。皇帝不差饿兵。东厂也要养人养狗。谭诚当然需要钱。
似乎林一川所有的行为都合符常理。他没有道理拒之门外。
“既然知道你身藏巨富。进了东厂由不得你不吐出来。咱家不需要和你谈条件。”
“钱是死的。有人会经营,才能钱生钱,利滚利。”林一川早料到了这种可能,左右看了看,拎起了茶壶走到了谭诚面前,稳稳地续着茶水,“好比这碗茶,总有饮尽的时侯。总要有人细心侍侯着往里续水。”
他把茶壶轻轻搁在旁边,端起了这盏茶,掀袍跪在了谭诚面前。
重新续入热水的茶盏冒着热汽。林一川的手稳稳举着茶,不高不矮,正是谭诚伸手可拿的位置。
谭诚没有言语,透过缥缈的水雾看着他。
他仿若才发现林一川有着极其俊秀的眉眼。想起京中女子对许玉堂和谭弈的评语。谭诚想到了俊美温润的年轻皇帝。似乎他看到了另一个能与肩的美男子。
这一沉思显然时间过长。好在林一川习武,手中的茶盏仍然端得稳当。只是茶水渐渐地凉了。林一川的心也沉了下去。谭诚仍然不会接受他?
手中蓦然一轻。谭诚取走了茶盏,浅啜了一口。
林一川没有料到,竟有些发愣。他的反应消除了谭诚的些许疑心,眼里的冷漠化开了:“怎么还愣着?”
“一川叩见督主。”林一川深吸口气,眼睛闭了闭再睁开,掌心贴地,以额触地,行了认主的大礼。
“阿弈是咱家的义子。相当于你半个主子。此时咱家让你跪他致歉,你可跪得?”谭诚老话重提。
林一川抬头挺直了腰,依然倔强:“任他打骂,绝不还手。属下……只跪督主!”
数息之后,谭诚爆发出今天的第三次大笑:“起来吧。”
林一川微松了口气,算是过了最难的头一关。
雨不知不觉停了。大风将堆积在京城上空的阴云悉数吹散,天空有了几分舒朗的模样。
梁信鸥听着里面的笑声,望着突变的天色,生出些许唏嘘感叹。自朴银鹰死后,东厂十二飞鹰大档头就少了一位。看来,今天又凑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