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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州讨伐军的统帅李良辅,在这一刻,完全没能表现出统帅应有的从容自若的风范,与夏军所有普通军兵表情如出一辙,瞠目结舌,被眼前的一切亮瞎了。
天空中流云变幻,无定河咆哮奔流,黄土峁草木萧瑟,平野上黄尘漠漠。就在这天地自然之中,很突兀地多出了一座巨大的铁壁城寨。城寨呈四方形,周长近五百丈,每一面铁壁墙长达一百二十余丈。墙高不过丈,却全以精亮耀眼的巨大铁板相连接,浑然一体,严丝合缝,犹如一条巨形玉带围,将那支神秘的军队深深地掩藏其中,难窥虚实。
铁壁城寨的后方、左右,百余丈范围内,散布着一队队的骑兵,不时开合穿梭,四下逡巡,其人马数量之众,丝毫不在夏军骑军之下。
李大帅用力咽了一口唾沫,虽然带着一股子泥腥味,却全不在意,声音干涩得令自个也吓一跳:“这、这城寨是何时砌成的?”
先一步到达的野利荣,带着一队甲骑快马驰来。他那一张赤红的大脸盘上,也有着掩饰不住的惊骇与郁闷。来到李良辅的帅旗下,在马背上简单行了个军礼,正好听到李良辅发问,不由苦笑回答:“末将来到时,此城寨已建造一半,本欲出兵袭扰,延缓其修筑进度。但是……大帅也看到了,敌军骑兵甚众,我军骑军未能构成相对优势,因此未敢出击。而敌军这个城寨,其实是个车城……”
李良辅是一军主帅。当然要以安全为先,因此大纛相当靠后,位于夏军的中后部,与铁壁车城的距离,最少在千步(约三里)之外,眼神再好,也看不清车城下不过两尺的半辐车轮。此时听野利荣详细道来,才明白这吓煞人的铁壁城寨,原来不过是车载板材,籍着大车勾连。竖起的栅板而已。难怪建造成得如此迅速。
李良辅松了一口气,两军对垒,最怕的就是这种难明的怪异之事,现在弄明白了。心里有底。才能安心调兵遣将。
“原来如此……嘿。这个狄烈也不知怎么想的,修筑这般模样的龟壳,那就是放弃主动出击。等着我军掩杀过去了。”这铁壁车城看上去挺吓人,李良辅却很不以为然,他一向主张用兵正奇相辅,将大军全摆在一处干挨打可不成。
在这个时代,一支作战军队,只要有成规模的骑军,无论是金军、宋军、夏军,所采取的战法大抵相同:以步军正面吸引,骑军绕后侧击。不管玩出多少花样,整出一套套兵法,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一旦骑军侧击成功,战局必定。
李良辅亲身经历的两次大战,足以为例。一次在雍宁五年三月,宋熙河经略使刘法奉陕西宣抚使童贯之命,统军进攻西夏朔方。时李良辅随夏国晋王察哥,率军于统安城正面阻击,暗遣精骑迁回其侧后,前后夹击,大败宋军,俘杀甚众。这一战,击杀了被夏军称之为“杀神”的熙河经略使刘法,宋国痛失良将。
第二次,便是五年前李良辅亲率三万夏军与金将完颜娄室的宜水大战,在双方打得不可开交之际,金军都统斡鲁率骑军从旁合击,造成夏军崩溃。死者数千人,不得已退走野谷,渡涧水,偏逢大水暴至,漂没不可胜计。最后李良辅狼狈不堪领着百余人逃回夏境,其声誉一落千丈,不得不交出兵权,入朝为枢密副使。
这两次对夏国影响深远的战役,其战术无一例外都是步军正面牵制,骑军侧翼突击。说起来很简单,谁都明白,但做起来却是千难万难。而成功实施这样一次经典战例,更是难上加难。
李良辅此次出击,就是想重振旗鼓,亲自运筹一次这样的典范。为此,他在昨日之前,已经安排一支奇兵先行出发。准备在关键时刻,予敌一记重击,干脆利落结束战事。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万万没料到,这天诛军竟搞出这种花样,建了一个乌龟壳一般的车城。如此一来,奇兵侧击,完全没用了,白白浪费自己一番辛苦算计。
好不容易运筹帷幄一回,结果生生“碰壁”,这才是最令李良辅郁闷的事。
野利荣自然也看出了主帅的郁闷,其实自己何尝不是如此?那支奇兵的行军路线,还是他亲自安排的呢,结果还没露脸就黄了。虽有小挫,但仗还是得打,而且,还要打得有声有色才行。
“大帅,主力已全部抵达,是否开始布阵?”野利荣问了一句不是废话的废话。
李良辅振作精神:“布阵!”
随着中军帅旗不断打出指令,近百名背插各色旗帜的传令骑卒,从中军大纛向外呈弧形辐射,不断将指令向各营、都、队传达,同时将背上的认旗一一交给各营队官,以此为布阵时接传命令的依凭。
八千夏军(尚有四千辎重辅兵与役夫还在半道未到位),依各自统属阵营,分成左、中、右三军。左军为左厢神勇军司统属的一千骑步卒(欠一千辅兵);右军为祥祐军司一千骑步卒(欠二千辅兵);中军则是侍卫军五千六百余人,三千正兵悉数到场,二千六百辅兵也随后到位,尚有一千余辅兵还在后头跟着曹吉慢慢向前挪着。
出战之前,李良辅与野利荣已拟定了几套阵形,可根据届时天诛军所设阵势的具体情况,随机选用。现在可好,天诛军压根无阵,如此一来,夏军布阵也就简单多了,直接布置了一个最适于攻坚的鱼鳞阵。
鱼鳞阵,阵形如鳞似波,各队鳞次栉比。衔接紧密,可形成不间断的波浪形进攻,最宜攻城拔寨。
鱼鳞阵也是一个步兵阵,夏军共有二千五百步卒,布成一个倒“品”字形的三叠鱼鳞阵,左翼神勇军七百步卒,右翼祥祐军八百步卒,中央底部为一千步跋子精锐。鱼鳞阵的结构依次是刀牌兵最前,弓弩兵居中,长枪棒斧兵殿后。两千多人的排阵。大约需要半个多时辰便可完可。
一千擒生军轻骑撒布在外围。逡巡环护,与天诛军骑兵遥遥相对。
三百质子军与五百铁鹞子重骑(未披甲)则分为两队,峙立于帅旗左右。由于敌军结寨不出,此次能否用上这两支重骑队。就不好说了。
天诛军的车城内十分安静。甚至可以说是寂静。只有外围逡巡的骑兵。不断环绕车城来回轻驰。无数马蹄卷扬起大股蒙蒙的黄尘,如烟如雾,从车城上空飘过。令那冷寂的金属之城。平添几分迷蒙幽邃,好似沙漠中的海市蜃楼一般。
这古怪的车城里隐藏着什么?李良辅想知道,野利荣也想知道想知道其实很简单,鱼鳞阵已经布置好,调其中一翼上前试探进攻,一切就都会明白。但是,李良辅与野利荣都没有下达这道命令。一是因为大军甩开辎重先行,目下手里缺乏攻城器具;二是二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将帅,虽然摸不透这个古怪车城的虚实,但起码明白一点,对手弄出这么个古怪阵势,就是希望夏军进攻。
敌人越希望我做的事,就越不能做这是一个基本作战准则。通常越是老而弥坚的老将,就越能不折不扣做到这一点。李良辅与野利荣,正好就是这样的老将。
因此,朗朗晴空下,战场上出现颇不常见的一幕:一支大军在四方车阵中,严阵以待;一支大军队形严整,蓄势待发,却迟迟不做进攻动作。双方都在等,夏军要等着看天诛军究竟在玩什么花样;天诛军则在等夏军进攻,以迎头痛击。
于是,一场考验主将的耐心、定力,以及手下军兵的整体素质的无形战斗,在正式开战之前先打响了。
早晨那几片稀薄的流云,仿佛被蒸腾的热气烤化了,正午的阳光,无遮无挡地照射下来,将枯黄的泥土地,晒出一道道裂隙。地面热气蒸腾,举目所见,山石草木,甚至连空气,仿佛都被扭曲得光怪陆离。
热风拂过坚硬的黄土地,带起满天沙尘。荒原上一座庞大的车城,一支旗帜猎猎的大军,静穆对峙。而无定河畔那破旧且早已空无一人的神堆驿,就像一个孤零零的旁观者,冷冷乜斜着、见证着……
夏军的骑兵还好,实在热狠了,让马轻快跑起来,自然迎面有风,纵然是热风,也是好的。但夏军步卒可就悲摧了,神勇军与祥祐军的步卒披挂着半身或全身皮甲,头顶皮盔夏国是从不缺牛马,所以也不缺皮革,但凡是正兵,基本上都有一身不错的牛皮盔甲。这身盔甲,在战斗中,令夏军士兵防御力大大提高,是士兵生命的保障。
而现在,这生命的保障,却变成了催命符!
在强烈的阳光灸烤下,牛皮盔甲发出阵阵难闻的怪味,皮具变软发糊,贴在只隔一层葛衣的皮肤上,滚烫灼热得象套上了一具烙铁枷锁。脑袋发闷,头发更似被烤糊了。浑身的汗水,湿透重衫之后,慢慢流淌,在裆部汇聚、浸渍,腌得两股间薄嫩的皮肤又痒又痛,难受到极点。
**上的折磨不算,还有精神上的催残光污染!
铁壁车城长达五百丈的精铁挡板,反射着阳光,发出强烈的刺目光芒。正午曝晒的情形下,不留神瞥上一眼,眼睛都会发花,同时恶心泛晕。
不到半个时辰,夏军的许多步卒已是脸色赤红,嘴唇干裂,手脚乱挠,摇摇欲坠。很快,出现了第一个中暑倒下的士兵,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当倒下士兵达到三十人时,夏军阵脚已经开始动摇。随即出现的督战队,如狼似虎,棒击鞭笞,好一番折腾,硬生生将阵形稳住。
中军帅旗下,野利荣一脸忧色:“大帅,这样下去,怕顶不了半个时辰……届时就算阵形不乱。士兵也没体力战斗了。”
李良辅咬牙道:“本帅知道,再等一等,敌军比我们更难过,看谁顶得到最后一刻……派人再去看看,辎重队什么时候到?本帅的士兵在进攻前,要饱食一顿,还要有攻城器具。另外,派两百骑到无定河取水,给将士消消喝……”
天诛军比夏军更难过吗?狄烈会说,李良辅。你可真会脑补!
这么闷热的天气干仗。天诛军也是一样热,但比起夏军,可就好太多了。
主力战兵中的步兵,共计三个营。一千三百余人(火炮营只有三百)。全塞进二百辆战车里。每辆车挤六、七人。闷是有点闷,好在战车四面透风,而且没有直接暴露在阳光下。士兵们蹲坐在战车里聊天打屁。这景象若是被夏军士卒看到,只怕要视之为天堂了。
工兵与辎重兵,还有车夫马夫什么的,则全躲藏在战车或运输车的阴影下,有的甚至钻到车轮底下,反正只要不被太阳直接曝晒,这人还是有精神头的。
铁壁车城里最舒适的大概只有两处:一是子城内两个用竹板架起的,四面透风的凉棚,这是临时野战救护所。为了保障伤员的救治,这里的条件是最好的,目下只有医护都的百名军医及卫生员在内休闲纳凉;还有一处地方,自然就是登高望远的指挥巢车了。
巢车高三丈,下有四轮,有六面绳索楔地固定,望楼顶上有圆形伞盖,笼罩范围达两丈,挡阴纳凉效果,完爆李良辅的紫罗伞。
此时望楼之上,狄烈、张立、释智和,一正二副,三名最高指挥官,正一边用望远镜观察,一边指点夏军阵形,低声商讨。
释智和的头盔扔到一边,露着个光脑门,凉嗖嗖的十分痛快。这个僧将是个很特别的家伙,说他是僧人吧,他杀起金兵来比谁都凶狠;说他还俗了吧,他的头发刚长出就刮掉,依然一副沙门本色。这会他正摩挲着光头,嚷道:“这样对峙下去也不是个事,趁着夏军步卒懈怠,是不是让骑兵团活动一下,看看有无机会冲击敌阵侧翼。”
张立想了想,摇头道:“不妥,如果夏军只有步军,我军以骑兵冲击,正其时也,但夏军的骑兵数量与我军相当,而且还有重骑。我军步强骑弱,在兵力相等的情况下,我们的骑兵明显干不过敌军的骑兵。即使有猎兵营的火铳、火雷从旁襄助,在中、远距离上,我骑兵还是吃亏。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买卖,不能干!”
狄烈用瞄准镜的目镜轻轻摩着下巴,目光闪动:“想不到李良辅与野利荣倒挺能沉得住气的,我看……”
这时,但见车城东门打开,一骑飞奔而入,从子墙的开口处奔至巢车下,大声禀报:“军主,夏军辎重队即将到达。”
释智和精神一振:“辎重队到了啊,看来夏军要发动进攻了。”
狄烈重重一拍护栏:“夏军饱食休整后,必将发动攻击……咱们可不能让李良辅想站就站,想打就打,先逼他出手!嘿嘿,还想吃饱喝足再上阵,哪有这等美事,当我天诛军是摆设吗?”
张立吃惊地看着狄烈:“军主,当真要派骑兵……”
“谁说要派骑兵?”
“不派骑兵,那……”
“我们带来那么多的俘虏,难道是白看热闹的吗?”
释智和一转念,也明白过来,大笑道:“军主好算计!非如此不足以激怒夏军,致其无法休整,进而发动猛攻。”
张立也松了口气,道:“末将一直担心,等会当真开战,待战到激烈处,这子城内上千俘虏,只怕难以看牢……如此最好。”
“既是炮灰,岂有留到压轴之理?”狄烈头也不回对身后旗号手下令,“传令,俘虏营,出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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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又迎来一位舵主“头疼也不行”,很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