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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距离枉人山百里之外的黄河南岸,金国十余万南侵大军以战胜国的姿态,携带着大宋国库百年积蓄,以及从民间搜刮的无数财富与十数万俘虏,分七个批次,缓缓起程。
这七批北返人马,除由金军西路军左副元帅完颜宗翰(女真名粘罕)率三万人马,押解着宋徽宗及其皇后、嫔妃、亲王及朝中五品以上大臣,从郑州渡蒲津桥北返之外,其余六路人马,均经滑州与浚州之间的黄河大桥北返。
这六路人马中,除最早一批于靖康二年三月二十七日,由猛安固新押解着宋国宗室贵戚男丁二千二百余人,妇女三千四百余人先期出发,速度较快,早已渡过黄河之外。其余五路人马,由于掳掠甚多,骡马牛羊、辎重钱粮、妇女青壮皆堵塞于道。加上黄河大桥早先被宋军焚烧得殘破不堪,虽经数月抢修,毕竟时间仓促,桥面仄窄简陋,竟将金军五路大军全堵在了南岸。
经过数日疏导,最先到达大桥的第三批人马,由勃鲁与撒刺率领的五千护兵及近万工匠、青壮先期过河。结果这二位仁兄很不幸,无意中在黎阳左近将一位瘟神“请”到自家营寨中。一夜之间,两位身经百战,破辽灭宋的猛将就被弄得一死一重伤,全军大溃。
此时,按顺序属于第五批北返大军、金军东路军右副元帅完颜宗望的帅帐门外,一众金军高极将领,正围观一具衣甲焦黑、浑身被烧得不成人形、奄奄一息的垂死伤员以及一具无头尸体。每一张饱经战火、坚毅冷峻的脸上,都浮现出自南侵宋国以来,从未出现过的失惊与惶惑。
在一众围观者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名头戴凤翎铁兜鍪,两侧鍪耳垂着长长一串团绒貂球,身披银白重铠,领系紫色翻毛大麾,身材魁梧雄壮的大汉。
此人正是灭宋擒王第一人,完颜家的雄鹰——宗望。
宗望长得跟他的父亲阿骨打很像,都有着宽阔的额头,粗黑如戟的眉毛与一双棱棱生威的细长眼睛,宽大的脸盘几乎被浓密的胡须占去大半。即便如此,也难掩遍布其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就像是一个从洪荒中幻现的魔王一般,面目狰狞,上去很是令人恐怖。
事实上,众多在场的金军将领中,几乎人人脸上都或多或少地有着明显的疤痕。这些疤痕有的是狩猎猛兽时留下的伤痕;有的是战场撕杀烙下的印迹;更多的,是各种情形下的自殘……
的确,就是自殘!
女真人身上还保留着北方这块土地上曾经的强者——匈奴人与突厥人的某种习俗,而“血誓”就是其中之一。匈奴人及突厥人每当为血亲复仇或葬礼之时,常以刀剜面,以示其决心及悲痛之意,这就是“血誓”。
女真人不但将这种仪式完全承袭下来,甚至还加以发扬、发挥——例如阿骨打在天庆五年被辽帝耶律延僖七十万大军围困之际,就曾以刀割面,示其破辽决心,成功激励士气。最终以区区数万人马,击溃十数倍之敌,彻底打垮了辽人。
至金收国八年(2年),完颜阿骨打死,金国举国皆悲,无论是王公大臣还是贩夫走卒,莫不以刃剺额,血泪交下,是为女真丧礼中最隆重的“送血泪”仪式。因为这个缘故,在金国想找一个脸上稍微干净点的成年男子,殊为不易。
此时的宗望异常愤怒,因为躺在他面前的,就是第三批北返大军的两名主将:猛安勃鲁与撒刺。
那具无头尸体不用说,自然就是撒刺了。而那被烧得面目全非、奄奄一息的人,便是勃鲁。这位老兄很不走运,正好被狄烈扔出的手雷,爆炸时所形成的烈焰冲击波所波及。他那一身华丽的铠甲在数千摄氏度的高温炙烤下,顿时变成透红的烙铁,将他烫成一块人形焦炭,到此时还未断气,生命力也算是够顽强的了。
事实上,也正是因为两名主将一死一伤,无人指挥,加上营啸暴乱,造成此路北返金军损失惨重,不得不弃寨而去,这才白白便宜了狄烈一干人。
“大夥伙说说,这是什么状况?”宗望将一肚子气全撒在这支败军临时代行主将职责,带队逃回的一名谋克身上,用皮索将跪伏在地的那名谋克好一顿猛抽,将其脊背打得血肉模糊,骨头都快露出来了。这位东路右副元帅之前那股刚刚灭掉了一个百年王朝的巨大成就与兴奋感,却被这莫名其妙的溃败给低消大半。
众将一时为之噤声,过了一会,终于有一名金将鼓足勇气,排众而出,仔细察了撒刺的尸体后,脸色很是难:“依末将所见,能将撒刺孛堇的脑袋击成齑粉,这份手劲着实罕见,除此之外,全身均未见创痕,可想见……乃是一击毙命。末将实难想象,这世上有何人能在数千大军的宿营地中,穿越重重守卫,将一军之主将及其属下悍将及侍卫无声无息击杀……”
另有一名金将语气也带着几分颤抖道:“撒刺孛堇还可以说是遭到罕见的高手刺杀,而勃鲁孛堇及其属下近百名亲卫精骑,却被如天雷怒焰般的巨震及烈火吞噬,此……此实非人力所及啊……”
这名金将最后说的那句话,令在场数十名金军高级将领脑门子都冒出一股子凉气,面面相觑,半响作声不得。
宗望的右眼皮子突突一跳,半天没有说话,场上气氛极为压抑。过了一会,宗望慢慢摘下凤翎铁兜鍪,露出剃得油光泛青的半秃脑袋,他伸出粗砺的大手摩挲了几下光脑门,突然将眼睛斜睨向肃立在其左手边的一名身着左衽皮裘的中年男子,道:“古神,你是咱们完颜部乃至大金国最有见识的贤者,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宗望身边的这名中年男子,便是南侵的金东路军元帅右监军、女真大字的创造者、完颜部的重臣元老欢都之子、金国少有的文武全才之士:完颜希尹,女真名古神。
当日金军攻破汴汴之时,几乎所有的金国将士搜索的目标均为金钱、财宝、美女。只有二个人例外,一个是金国老国相撒改的儿子、金西路军左副元帅完颜宗翰的弟弟——完颜宗宪。这位仁兄进入汴京城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大量收集宋国的图书、宋国朝廷的议制度礼乐等文献资料。这在别人起来很蠢的一件事,却得到完颜希尹的大加赞赏及支持。
这位喜好握笔多过握刀的女真人中的另类,其才智见识,向来为金人所推崇。不过现如今,这位“智者”也紧拧眉头,困惑不解。过了良久,他才捻着颔下长须,似自语又似分析给众将听道:“综合各方讯息,事件初起,是中军大营马厩外数十辆草料大车同时起火。此前并无半分警讯,而此后也找不到一具可疑的袭击者尸首,此为怪异之一。猛安撒刺与谋克失里同时被杀于中军帅帐之中,一人碎首一人裂胸,死状惨烈奇特,难以揣测是何物所为,此为怪异之二。而主将勃鲁及其数十名亲卫所遭受之雷火所袭,更是无半点征兆可寻,此为怪异之三;而昨日传来消息,驻守大营搜集逸散马匹的一谋克兵马,遭受无影无形之可怕打击,包括一名蒲辇在内的九人丧命,死状亦如猛安撒刺及谋克失里情形……此为怪异之四。因此,末将以为……”完颜希尹说到这停顿了一下,有些迟疑,不知该不该说出这个结论。
此时,那名趴在地上的被宗望抽打得半死的谋克,含糊不清地吐出一句话:“那是天罚……非人所能为……是雷神降下的天火……烧了草料,引发暴乱,更、更焚杀了勃鲁孛堇与近百侍卫……”
这名谋克受刑甚重,吐字不清且声音也低,但所说的话却象春雷一般滚遍了在场众金将的双耳,更蛰动了这些草原民族那颗敬神畏天之心。
女真人崇信天地万物有灵,相信它们能给人以祸福,亦能知**福。又与东北其它古代民族一样,最崇敬天,认为天神主宰一切,战争胜负,各种自然征兆均是天意。故出征和元旦等主要节日,均祭天或拜日。其中拜天仪尤其隆重:“刳木为盘,如舟状,赤为质,画云鹤文。为架高五六尺,置盘其上,荐食物其中,聚宗族拜之。”自阿骨打立国后,金主则在常武殿筑台为拜天所。
当初十万金军兵临城下之时,妖道郭京在汴京城墙上设坛作法,大言可请“六甲神丁”,轻松破敌。金人远远见了,也是惊疑不定,裹足不前。只可惜“郭大师”水平实在有限,折腾了近一个月也没能玩出什么花样,连金兵的毛都没碰掉一根,最终还是泄了底。结果郭神仙脚底抹油了,而金兵也趁势冲上了汴京城头。
宗望暴戾地高举皮鞭,正要再狠抽这谋克一顿,但手臂却被身边一人轻轻托住。宗望扭头,正对上完颜希尹那双充满忧虑的眼睛,后者缓缓摇头:“此事的确透着古怪,种种情形难以解释,副元帅不可过于苛责……”
宗望手臂定在空中半晌,面上表情变幻不定,最后猛地一鞭抽打在空地上:“请萨满神师来!”
萨满教做为一种神灵崇拜的原始宗教,在华夏东北的各民族中长期盛行。经济越是落后,生产力水平越是低下的部族就越为崇信。阿骨打起兵反辽时,其主要骨干兵将基本上都是常年生活在白山黑水间的生女真,生产力低下,连铁器都不多,但人人技战熟练,骁勇雄捷,那身体是倍儿捧,只是精神层面还停留在比封建还不如的原始状态中。因此金军出征时,萨满巫师是必不可少的重要随军成员,地位超然,在军中担负起诸如祈祷、占卜、驱邪、治疗等等重要工作。
当头戴霞披花冠、身穿白袍、手持金箔法杖的随军大萨满在八名供奉的环绕下,出现在宗望面前时,包括宗望在内的所有金军兵将,都恭恭敬敬地向其行礼。职位较高者多为躬身致意,而普通的士卒甚至一些低级军官则行叩首献掌的大礼。
须眉灰白,面目僵硬,眼皮半开半合的大萨满仿佛未卜先知,不等宗望开口,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举行占卜仪式:先是选一只浑身雪白的雄鸡,以金刀割喉放血,取下腿骨,清洗干净,浸渍于盛满特殊药液的金钵中,随后捞出,置于烬火中焚烧。在这整个过程中,大萨满嘴里不停念念有词,那八名供奉则不间断地跳着奇异的舞蹈,嘴里整齐地应合着大萨满的咏唱。那冗长单调的咒语仿佛有种说不出的魔力,令周围所有的金军兵将闻之头晕目眩,无不为之诚惶诚恐,噤若寒蝉。
须臾,大萨满将爻骨取出,当他到爻骨所呈现的裂纹时,僵硬的面孔顿时变色,乌黑的嘴唇微微发抖,竟说不出话来。
宗望终于忍不住近前问道:“神师,卜辞结果如何?”
大萨满鸡爪一样的手一抖,爻骨落地,慢慢抬起头来,浑浊的双眼透出一丝恐惧:“那是不属于这个世间的杀器,毁灭这些勇士们的元凶,也是不属于这个世间的灵魂。太可怕了、在可怕了……”
宗望只觉得整个脊梁凉飕飕地,一股寒气从心底冒起,声音艰涩道:“神师是说……不是人所为?”
大萨满没有回答,目光死死盯住摔落在地的爻骨——由于与地面碰撞,又崩裂出一道新的裂纹。正是这道新裂缝,令大萨满脸色再变。良久之后,大萨满猛地抬头,伸手抓住宗望的衣袖,颤声道:“那个凶灵往北去了……”
“往北?”宗望惑然道,“北边有什么?难道它还能闯到黄龙府?”
“不对!黎阳以北还有咱们的一支人马!”一旁的完颜希尹失声道,“固新率领的第一批北返大军,前日信使来报,已至汤阴。此刻,只怕已到相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