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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中旬。人徙在院内看着晴朗无云的好天气,却一点喜色也无,站在那里直叹气。一个人进院子笑道:“六殿下好好的叹什么气?”
人徙一看是李邦彦,忙把颓丧脸色收了正经道:“李大人怎么突然来我这小地方来了?”
李邦彦从身后拿出一个锦包来,含笑道:“听说殿下最近帮了大人们的大忙,好几个大人都送了贺礼,我想怎么着我也得出一份儿。这是织造府从江南新进来的一批棉布,刚从海路过来的,要给各皇子娘娘们做衣裳,还没使呢。我弄出来一匹,给殿下自己做衣服,想做什么样儿,就做什么样儿。”
人徙闻言,命人接了锦包,请他进去喝茶。
两人在堂屋坐定,李邦彦看了人徙的衣服两眼,人徙无察觉。曹绅倒了上好的北苑茶,人徙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这是福建才进贡的北苑茶,因那日我做的功课汤师傅说好,陛下便高兴赏了我二两。李大人既来,便尝尝。”
“六殿下果然聪明过人,进宫不过数月便得陛下如此赏识,实在是少见啊。”李邦彦抿了一口茶,连赞好茶,接着看她胸襟问道:“殿下这内里……”
人徙本在揣摩他这句“聪明过人”的恭维话,听他如此问,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外衫里头穿着娘给的红背心,忙掩饰道:“这是早打宫外带来的,忘了穿,冬日都过了前儿才翻出来,近日春寒,不出门时穿穿。不甚齐整,让大人见笑了。”
自打从娘那收了这背心,便恨不得日日穿在身上,无奈外衫都紧,套在外面不像回事,套在里面便绷着,方心曲领上头便露出这背心的一二角来。
李邦彦心内有了想法,仍含笑道:“都是自己人,殿下说什么客套话?只下官没见过,白问问罢了。”一时说了些闲话,又参观一般,在整个宫内转了一圈,除了内室都转了。对各个摆设评头论足,又提些心腹意见,比如“这个瓶儿摆在架子上方显大气”之类,足又唠叨了半日,才告辞而去。他这边一走,这边人徙暴躁地将外衣脱掉,将背心扯下来塞进橱柜里,坐在堂屋椅子上直发愣。曹绅见她这样,笑道:“殿下又怎么了?也犯不着和衣服斗气,你不穿,看冻着,墨儿又该哭了。”说到此,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忙掩饰着将件大袄披在她身上。
人徙已听到了,挑着眉毛问道:“她好好的哭什么?我现在没心思跟她解决事儿呢,我正想着这姓李的白白来我这一趟是做什么呢。就为了送个礼,还亲自跑过来?这些大人们的作风我可了着呢,自己来定是为了什么。”
“劝爷也别太多心了。”曹绅安慰道,“指不定这李大人没事转转也未可知。”人徙不听,还自顾思索。
李邦彦应该是梁大人的人。虽说好象和王黼不和,但跟他们也该是一路,难不成自己做得有点明显,他们又起了戒心,派他来探探有什么漏子可拿?至于娘的红背心,李大人能看出来什么?心里存着这不解的疙瘩,望望屋外那还是晴朗的天空,拍了一下椅子把,站了起来重新穿戴整齐,躲躲靴子就要出院门。曹绅追出来问她往何处去,怎么不带人,她也不答,扬扬手犹自出去了。
一路上七拐八弯,专挑小路走,到了琉璃宫门前也想偷偷进去,想了想还不如光明正大进去,便直了腰背了手大大方方进了院门。院内浇花的使女见她进来,打量了她两眼,便施礼道:“可是昱王爷?”
人徙点点头儿,笑道:“你怎么认识我?”
那使女笑了,“自打彩灵那丫头和您见了面,回来便叨叨个不停,整个琉璃宫都知道您是什么年纪,什么样儿了。再说前儿有一日下雨,娘娘忙的叫我们打扫院子,清扫亭子,摆好了茶酒说若来个年轻王爷定是您,可您没来。”
人徙一听这话,顿觉不好意思,脸上惭道:“你们娘娘在哪里呢?”
“六皇儿好不知礼,说好了下雨便来下棋,特特备好了好茶等你,人哪里去了?如今该怎么罚你?”语未了,便见陈忆着碧纱长裙慢慢走来,满眼笑意道。
人徙本以为她定要误会自己随口许诺,这下又要道歉,没想到她根本没误会,便放下了心,心上雀跃起来,“娘娘请我坐,我便告诉你。至于罚嘛,娘娘说了算。”
两人笑着坐在院内凉亭内,早有小丫鬟拿了垫子铺在石凳上,石桌上也摆了茶酒,一副棋盘规矩地放在中央。人徙一边掀棋盒盖摆弄棋子,一边笑着小声将自己去看娘的事情说了,“娘娘别怪我,干脆罚我给你浇园子可好?我倒奇怪,为何突然又喜欢这花花草草了?第一次来时,这里空空的像无人住。”
陈忆哼了一声道:“你不知道的多着呢。我且问你,怎么不和太子他们玩去?”
“我倒是想。”人徙叹了一声,示意她先落子,“可自打我进宫,除了老六和老九和我和气些,其他皇子见我就绕着走,大概觉得我不干净。更何况最近爹爹喜欢我,太子他们更见不得我了,觉得又来一个和太子争位子的。何苦呢?夺位那根本不在我考虑内。”说到此,觉得自己又往政事上说了,忙改口道,“不说这个了,我们下棋。”
陈忆瞧着她遵守自己习惯的样子,不由轻道:“你知道些什么?你知道的,也只不过是外人知道的我罢了。”
人徙听来此言话里有话,便小心问道:“我只知道娘娘不爱和人相处,也像没大想法儿似的,恐怕娘娘心里藏着什么?”
“你慢慢的就知道了。”陈忆又笑道,学着她的腔调。
人徙知道她对自己还有戒心,便笑笑开始专心和她对弈。可没到一个时辰,便只能敲子认输。她无奈地拍着棋盘道:“娘娘一点情面也无,杀得我的地一点不留。”
本来就知道要输,可没想到输得这样惨。她的棋只是一点皮毛,更何况来这里根本不是为了棋,可陈忆的棋数凌厉,步步咄咄,连她这个门外人也看出她棋力深厚,根本不是“爱好”的程度。想到此,人徙心下明白些事儿,加之再这阳光和煦的院中,心绪难得的放松,便越发笑得灿烂,直盯着陈娘娘看。
陈忆被她看得莫名其妙,如此灿烂的笑脸自己许久不曾见过了,心下有些活动,只得低头收拾棋盘道:“六殿下输了棋都这等高兴,干脆去陛下的道观入道去罢。”
“娘娘好看,便多看两眼罢咧。”人徙接道,“我的棋不行,琴也不会,不如上楼对对子罢。”
“对就对了,还用上楼?”陈忆猜她是想进屋,没好气道。
“娘娘知道我看书少,才思难免生涩,不如让我一览娘娘的诗书,也好现看点货在肚里。”人徙笑道。
陈忆无奈,想想一般无人来她这琉璃宫,陛下只偶尔来一次,说了一句还是话不投机便从不再这过夜,冷得像冰窖,便将人徙请进了穿堂。
进了屋子就觉清香扑面,穿堂中间空出了大空地,一旁摆了对称的花腿桌,配有配套的交椅,一旁一张琴桌,并一张屏风床,各个角落里有高几,摆着插了瓶的梅花。整个屋子显得地方较宽阔,人徙吸着鼻子四下寻找香气来源,陈忆笑道:“别四处嗅了,抬头看。”
人徙忙抬头,见房梁上挂着一个个香袋,约有三四十个,红绳缀着,仔细看看,有荷花的,有如意的,有生肖的,个个新巧别致,人徙想来这香气便是由这一堆香袋从高处散发,不由赞道:“娘娘好手艺!这香袋怎么这么香?比我娘做的香好几倍。”
陈忆笑出声来,“殿下真是愧为女儿,不知道香袋再怎么香,也香不成这样?里面全放着熏香饼子呢,一般放中药香料的,哪有这个味儿?”
人徙红了脸,咳道:“娘娘真特别,还挂在屋子梁上。摘下来一个给我罢,我也学着做去。”
“得了,我再给你做一个。上头那些个都熏得不好了,我再与你做一个装冰片桂皮的,那才是人带在身上的。”说着示意她跟着上楼,“既来,就让你进来罢,香袋料子都在我床前小桌上放着,你来挑一块来。”
人徙的心砰砰直跳,跟着她上了楼进了内室,使劲吸了一下鼻子,闻着也都是香气,满脸满足,陈忆拿给她料子让她挑,她也只晕晕随意挑了一块大红的,便坐在陈忆床上不愿站起来了。
“若不知你是女儿,我可不敢让你坐我床上。”陈忆笑道,“若让人看见,可成了大新闻了。”
人徙听了这话,才平静下来,观察了两眼这内室,见窗前桌子上摆了个小橱,便上前拉开。陈忆还未拦,人徙便抽出一本书来翻看起来,边看边道:“就知道这是娘娘放书的地方儿,听你丫头说,娘娘爱书,但进来却没看见一本,便知道放在不容易看见的地方儿了。”
陈忆听了这话,不答言,见她翻的是一本蔡襄的《梦中诗》,便安下心来调侃道:“殿下可有对子了?”
人徙翻了两页,便说:“平白相对也无趣,不如我来说一句诗,娘娘不许按诗里的接,再接一句自己的。”接着便看着书念道:“天际乌云含雨重——”
陈忆便知她说的是那四句蔡襄的书法作品,想了想便接道:“山前落日烟雨中。”
“娘娘接得不错,可这和原诗‘楼前红日照山明’也差不了多少,娘娘听我的:天际乌云含雨重,琉璃美人待雨声。”
陈忆一听,便知是打趣她,不由拿过一块香料布掷过去道:“六皇儿明明会对对子,偏偏装作什么要看书才会,明摆着要进我这屋。”
人徙将那块打在脖子上的料子揣进怀里挤眉弄眼道:“又得实惠,谢陈娘娘。”陈忆笑将起来,拿指头戳她的额头,两人好好说笑了一阵。人徙巴不得不走,看天色有点不早了,只得起身告辞。临走,陈娘娘将她送至院门口嘱咐道:“好生慢走,别跟贼一样。别的皇子也有到不是生母的妃子那儿串门子的,殿下别担心。”
人徙点头儿,心里暗笑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心内有鬼,根本堂正不得。要走,又想起来两句话:“娘娘实际上是爱政事的罢?橱柜里摆的那些书,可比我的正经书还多了一半,下次来,可得让娘娘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