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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章侯休妻了!
这几日整个西都王侯与百姓饭后茶余的话题都是这个。小说
也是,豫章侯夫人和豫章侯长女做出了那样的事,豫章侯不杀了她们都是解气的了。只是这样一来,豫章侯便失了原侯夫人姐夫家的支持,算是大伤元气了。
原侯夫人母家虽然败落,但却有个争气的姐夫在朝中颇有重量。但豫章侯也是不得不休妻,否则不就是明摆着和北皇作对吗?
在得罪皇帝和得罪妻子姐夫家的权量之下,豫章侯选择了后者。
在宫里的楼音听说了西都关于豫章侯一家的风言风语,只是一笑了之,转身问季翊:“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处置豫章侯?”
豫章侯是前周国世家,楼音不会主动插手去管。就像季翊也不会插手管原大梁世家的事情一样。
季翊原本在抚琴,也没停下,流畅的琴声从修长的手指下滑出,他一边随意拨动琴弦,一边说道:“不急,现在情形已经紧张了起来,至多两年,他便会乖乖将南边的兵权交回来。”
楼音不怀疑季翊的这点能力,她回转过头,说道:“车师尉都国那边有席沉的消息了吗?”
琴声戛然而止,季翊垂下手,说道:“你别急,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都不会放弃。”
这样的话听多了,也起不到安慰的作用了。楼音虽知季翊已经尽力派人寻找席沉的下落,但几年下来,连她自己都不相信席沉还能生还。
她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正巧款冬姑姑摘了月季花来,迎面走向楼音。楼音取了一支花,拿在手里,闻了一闻,说道:“以前在摘月宫,都是枝枝每日清晨去摘花的。”
款冬姑姑心头一酸,说道:“也不知枝枝一个人在北都过得怎么样了。”
枝枝没有来西都,她留在了北都,也就是原大梁的都城。
荒废的北都人烟稀少,只有一些行动不便或者安土重迁的人还留在这里。皇宫依然森严,守卫依然恪尽职守,也还留了不少宫人在这里守着,毕竟原皇宫是皇家的象征,什么都可以荒废,唯独皇宫不可。
而枝枝还留在摘月宫里,她每日不过是养养宫里的花,再去城东的席府和守门的刘大爷闲聊几句。
席府早就人去楼空,居家搬到了西都。守门的刘大爷腿脚也不便了,白天就坐在门口看着偶尔经过的行人,回想着当年这里的繁华,混沌无神的双眼闭着,时常让人分不清他是睡着了还是没了呼吸。
今日枝枝又带了新鲜的花来,和刘大爷打了声招呼便走了进去,到西厢第二间屋子,推开陈旧的门,把花摆到桌上,然后将窗户撑着,似的冬日里微弱的阳光能洒进来。
她扫了一会儿地,虽然地上并没有灰尘,也觉得甚是满意。
整个席府都搬空了,唯有这间屋子原封不动留着,床单被套才晒过,茶水也是每日都添上热的。
枝枝看了一眼屋子,干净整洁,好像每晚都有人住,她笑了笑,转身走到门口和刘大爷坐到了一起。
“姑娘,今日来得这么早?”刘大爷问道。
枝枝用丝绢拂去了门槛上的灰尘,晒着这座旧都城的阳光,说道:“今天是席沉的生辰,特意早起摘了第一束花来。”
“今天是少爷生辰啊……”若不是枝枝提起,这个少主人的名字在刘大爷耳里已经越来越陌生了。
刘大爷算了算,自少爷离去,已经五年了。三年前大梁迁都,这位宫里的姑娘没有跟着皇帝走,反而留在了这旧都城,每日都来席府坐一坐,把席沉的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就像有人住似的。
“姑娘,你怎么不随皇上去西都?”
枝枝是从小陪着皇帝长大的侍女,去了西都有的是好日子过哩!
枝枝笑了笑,“要是连我都走了,席沉回来找不到一个旧人,该有多伤心啊?”
刘大爷仰起头,浑浊眼睛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少爷他,不会回来了吧……”
阳光太耀眼,枝枝眯起了眼睛,“他会回来的。”
*
七月的车师尉都国边境没有西宴那样的青山丽水,一望无垠的黄沙只让人心生绝望之感,常有旋风卷起黄沙悠悠升空,飘散在茫茫寂静中。忽而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那气势似要将这茫茫戈壁滩吞噬,漫天的荒芜在它的威力下显得畏惧又无奈。穷荒绝漠鸟不飞,在这满目荒凉,了无生气犹如原始荒野的戈壁滩中,一个灰色的身影正在禹禹前行。
只是这戈壁里没有一丝绿洲,灼灼烈日下连石子都在渴望水的滋润。他再也走不下去了,慢慢倒在灼烫的地面上,伸出手去抓眼前的水杯,抓来抓去却什么也抓不到。
他叹了口气,想挣扎着爬起来,双腿却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支撑他,仅剩的意志只能用来维持他不晕过去。在这修罗场里,一旦昏过去就别想醒过来了。
也不知躺了多久,感觉浑身的皮肤都被地面烫伤了,他握了握拳,酸软的感觉又传遍了全身。
是不是再也回不去那片秀丽江山了?是不是再也回不到她身边了?
眼皮灌了铅似的沉重,一睁一合,一睁一合,终于快要睁不开了……
“喂!死的活的?”
突然一个高大的男子站在了他面前,用脚踢了踢他,“活的?”
在确认了地上躺着的人还有呼吸后,那高大的男子朝着身后的车队挥了挥手,“喂!这里有个活人!”
应声而来的一群人将地上的人围了起来,纷纷探究着情况。
“他娘的,是个中原人吧?”
“老三你小子行啊,撒个尿都能发现个活人!”
“这中原人怎么一个人在这,莫不是与同伴走失了?”
“要不咱们捎他一程,看样子他一个人也走不出。”
“成,反正咱也不缺一个人的水和口粮,捎一程吧。”
“等等!”
在众人都打算捎上地上那人时,最先发现那人的老三却叫停了,他蹲下来翻开了地上那人的脸,说道:“脸上烙了‘奴’字,这恐怕是个逃奴!”
这一下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再没人敢提出捎他一程了。
“好歹也是一条人命,要不咱们留点干粮和水给他,能不能走出去就看他个人的造化了,如何?”
这一条建议获得了所有人的赞同,很快,一个麻布包便落到了地上,车队的身影也渐渐消失在漫天黄沙中。
他看着布包,从里面翻出了水,这珍贵的甘霖只要一口,就能激起人的求生欲。
奇迹般,靠着这一袋水和一包干粮,他走出了这戈壁滩,到了西宴的边疆。
一到西宴边城绮州,便被城门的士兵拦了下来。
士兵拿出画纸看了看,又和眼前的人仔细对比了一番,与身旁的同伴窃窃私语起来。
“是他吗?眉眼有些像,但整个人蓬头垢面的,也不能确认。”
“我瞧着不是,可是……要不送到州府那里去?”
“这个月送了十几个过去都找错了人,要是再找错,咱们可别混了!”
几个人犹豫着,对着他一挥手,“走走走!”
就这样,他靠着或乞讨或在路边捡一些青菜,又走到了雀州。
与在绮州的经历一样,守城门的官兵拿着画像与他仔细对比一番,最终放了行。
就这么从西宴的夏天走到了冬天,他终于来到昔日里他最熟悉的地方,不过现在已经更名为“北都”。
大雪纷飞,白皑皑的北都再没有银装素裹的美感,而是一片荒凉的寂静。
他裹着从城门脚下捡来的破棉袄,把里面的脏东西挑出来,拖着沉重而虚弱的步子往城东走去。
城东一角,席府大门口的雪被草草扫到了一边。他的脚印一深一浅地留在雪地里,停留在席府对面的屋檐下。
那熟悉的大门口,坐着一老一少。冬日的阳光不算温暖,却能照得人脸上亮堂堂的。老人家眯着眼睛,往这边瞅了一眼便别开了头,过了好一会儿,老人家身旁的女人才转过脸来,不经意地看了这边一眼。
这一眼,目光似乎就定格住了。
那个女人愣了好一会儿,手里的果子全落地上了,她缓缓站了起来,往这边走来,“席沉,你回来了?”
得到的回应只是空洞的眼神和麻木的表情,女人摇晃了一下他的手臂,“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枝枝啊!”
*
八年后。
西都东市处处张灯结彩,锣鼓整天响。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女孩穿着金丝软烟罗,披了一件白地红梅小斗篷,满脸好奇地在人群里蹿来蹿去。
走到小摊贩前,漫不经心地拿起一个九连环,问道:“这是什么?”
小贩一脸莫名,说道:“这是九连环呀!”
现在小孩子都玩九连环,这位穿着富贵的小女孩居然不认识?
这位身着富贵的小女孩还真的不认识,她以为所有九连环都是用玉精细打造而成,想不到民间的九连环如何粗制滥造。
她又拿起一个拨浪鼓,鼓身的油漆都脱落了,她啧啧两声,说道:“怎么旧玩意儿还拿出来卖啊?”
小贩一下子不乐意了,脸色一青,把波浪板夺了回来,横竖看这小姑娘的样子也不会买他的东西,声音冷了下来,道:“姑娘您去看看别家吧,小庙供不起您这尊大佛。”
小女孩只能继续往前走,把双手负在身后,学着西都那些纨绔子弟的模样,如果身后再跟几个狗奴才就更像了。
她回头看了看,狗奴才没有,只有一个带着面具不苟言笑的男人。
撇撇嘴,又往前走去。
崇韵楼是西都最大的酒楼,逢年过节的都会找各种噱头摆上一个擂台,今日也不例外,只不过女人是难以参加了,因为这次的主题是比武。
悬赏百两白银,够诱惑,所以底下围了不少人,小女孩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挤进去。
只不过来得有些晚了,这一场擂台被一个西域人拔得了头筹,别看他衣衫褴褛,但一身肌肉就已经能吓跑一群中原男子了。
崇韵楼老板端着百两白银笑眯眯地走出来出来,白花花地真是晃眼睛,老板毕恭毕敬地奉上白银,这钱花得十分乐意。
这位眼看着落魄的西域壮士来打擂,可给他的崇韵楼吸引来了不少目光!
只是白银还没递交出去,下面又传来一声清亮的声音。
“等等!”
老板和西域壮士转头一看,是一个穿着斗篷的小女孩,她亮晶晶的眼睛咕噜转着,“还有人要打擂!”
老板心里一乐,直叫有意思,“小姑娘,是你要来打擂吗?”
小女孩扬了扬下颌,说道:“我只问你,是不是打赢了他这银子就是我的了?”
老板还没说话,台上的西域壮汉倒是插了一嘴,“小姑娘,老子不打女人,你若真需要这银子,老子让给你就是了。”
小女孩脸一红,说道:“谁要你让了!我不跟你打,我师父跟你打!”
说完,她就指着身后那个带着半边面具的男人,说道:“瞧见了没,这是我师父!打得你落花流水!”
那西域壮汉捧腹哈哈大笑,“小姑娘你可真有意思,你师父瘦得跟竹竿似的,能打赢我?这样吧,你告诉我你叫啥名字,我收你为徒算了!”
小女孩气得连连跺脚,恨不得掐死那个西域人,“我师父可厉害了!还有,你可别问我名字,说出来吓死你!”
说完也不管其他的,转身对后面的面具男子说道:“师父,打死他!”
面具男子没有其他表情,木然地走上了擂台。崇韵楼老板却突然一边鼓掌一边吆喝,吸引了更多行人的注意:“大家听我说一句,既然又人壮士来挑战了,咱们不如定此为三局两胜,如何?”
老板心想的是,看这瘦弱的中原男子三连败,能引来更多目光吧!
下面围观的人纷纷叫好,小女孩也拍起了手,“师父,打得他满地找牙!”
西域壮汉抹了一把脸,一步一步走回擂台,每一步都震动了整个台子,似乎他一用力就能踏跨着木台子一般。
他凝视着面具男子的脸,透过面具,看不出情绪,只知道清冷的眼神里有一股从未见过的坚定,如沙漠里的麻黄草一般。
“请!”
他学着中原人的习惯抱拳,可那面具男子却直接出拳相袭,不给他思考的机会。
几招下来,西域壮汉已经明显处于劣势中。他引以为傲的蛮力被面具男子灵巧极速的招式一一破解,好几次都看不见敌人在哪儿就莫名被打了一拳,一个回合下来,他被压制得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
下面的观众连连喝彩,就属那个小女孩喊得最大声。
虽说还有两个回合,但西域壮汉明白自己有几斤几两,要赢眼前这个人是不可能的了,他别过头啐了一口:“中原人真没劲,老子一路上被偷得精光,如今想靠打擂赚点路费都不成,好歹老子几年前还在戈壁滩里救过一个中原人呢。”
嘀咕完,他又抬起了头,比划了两下,“这才是第一回合,出招吧!”
面具男子却愣了一愣,随后才出招。
让人咋舌的是,第一回头全方面压制西域壮汉的面具男子,居然连着输了接下来两个回合。
西域壮汉捧着得来的白银,面容上没有之前的喜悦,反而有些难堪,但是在原地踌躇半晌后,他还是抱着银子转身走了。
看着西域壮汉的背影,小女孩差点哭出声来,“师父你为什么让他!丢脸死了!”
面具男子没有回答,反而说道:“回去吧。”
小女孩不依,站在原地气红了脸,“不行,我得去找他,师父你能打过他的!”
说完就往前冲,面具男子赶紧冲了上去,拦在了她面前,“百两银子而已,他很需要,且随他去吧。”
小女孩眼眶已经泛红了,“那师父你可以打赢了他再送给他银子啊!太丢人了!”
面具男子低着头,半晌才说道:“回去吧。”
小女孩还没气过,扭着头说道:“就不!”
两人僵持了半晌,最终是面具男子跪了下来,“公主,回去吧。”
他口中的“公主”却一下子情绪失控,哭喊了起来,“你又跪!你又跪!我说了你不准跪!你给我起来!”
说着,她伸手去扯面具男子的衣服,哭喊道:“你给我起来!你不准跪!”
只可惜面具男子纹丝不动,路人已经纷纷侧目了,小女孩抹了抹眼泪,转头往别处跑去。
后面的面具男子自然紧紧跟上,看着她跑到东市外的梅花林里,蹲在树下瑟瑟发抖。
面具男子蹲到她面前,抬手拂去了她额头上的梅花,“公主,回宫吧,不然皇上要怪罪了。”
小女孩抬起眼睛,泪汪汪的眼眶倒影着梅花林的旖旎,“你别叫我公主,我有名字的,你可以叫我小念,也可以叫我海晏,别叫我公主了好不好?师父,我求求你了。”
面具男子默了半晌,还是说道:“公主,尊卑有别。”
小女孩,也就是楼海晏一下子站了起来,说道:“什么尊卑有别!你是我西宴的大功臣,你是定国侯,你是最厉害的锦衣卫指挥使席大人,你可比我这个公主厉害多了!”
面具男子,也就是“最厉害的”锦衣卫指挥使席沉笑了,站起来牵起了楼海晏的手,慢慢往回走,“念儿,那咱们回宫吧。”
梅花林外,不知谁家放了焰火,照亮了这一片绚丽的树林。
*
与宫外的喧嚣一样,皇宫里也是人声鼎沸。
景福殿的元宵宴还未结束,楼海晏在殿外徘徊了半刻,说道:“师父,我们还是先去摘月宫等着吧。”
席沉听着景福殿里的丝竹管弦,说道:“好。”
于是一大一小两人刚要走,就被一声响亮的叫喊给拦住了:“楼海晏!你给我站住!”
楼海晏回头,是一个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不过却是个男孩。
“皇兄,可是有事?”
这男孩便是楼海晏的孪生哥哥季河清,他不紧不慢地跑到楼海宴面前,说道:“小念,出宫完怎么不带哥哥呀?”
楼海晏抱臂看着季河清,说道:“你自己脚程慢,跟不上我和师父,怪得了谁?”
季河清眼里闪过一丝怒气,但依然笑眯眯地看着楼海晏,他哪里是脚程慢,分明是被他们故意丢下的!
“皇兄原本也不是想跟着你出去,只是母皇交代了皇兄,要是瞧见你出去,让你给母皇带一合六福记的栗粉酥,你跑得太快,皇兄来不及告诉你。”
楼海晏一惊,“呀,皇兄的意思是,母皇她知道我今日会出宫?”
季河清笑了笑,说道:“哪一次你出宫母皇父皇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那可怎么办呀……”楼海晏绞着袖子说道,“我没买六福记的栗粉酥。”
季河清抬手摸了摸楼海晏的头,说道:“不怕,皇兄派人出去买了一盒回来,你拿去给母皇,就说是你买的。”
“嗯嗯!”楼海晏使劲点头,抱住了季河清的胳膊,“还是皇兄疼我!”
季河清回以一笑,“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妹,我不疼你疼谁啊?母皇该到妙音堂歇着了,咱们这就去找她?”
楼海晏自然没有异议,拉着季河清的手就往妙音堂去,只有席沉看着楼海晏的背影欲言又止,算了……随她去。
两个小家伙到了妙音堂,里面还没人,但是季河清已经吩咐了人把从六福记买来的栗粉酥放置在桌上了,楼海晏一眼就看到了,她打开闻了闻,“呀,又香又甜,一闻就是现做好的,母后一定很喜欢。”
“嗯。”季河清道,“希望妹妹也喜欢。”
于是楼海晏便乖巧地坐着,时不时和季河清说两句话。席沉在一旁无奈地看着他俩,说道:“皇上来了。”
季河清和楼海晏惊诧地看着席沉,他们的师父仿佛有通天眼似的,这话一说完就听见外面的宫人在通传了。
两个小家伙一回头,便看见楼音款款走来。
“哟,公主竟然大驾光临妙音堂?”
楼音看着她这个女儿,没想到居然在妙音堂见着她了,她向来是不会在宴会之日乖乖待着的。
楼海晏立马捧着一旁的栗粉酥,说道:“母皇,这是儿臣专程去六福记给您买的栗粉酥,您闻闻,香不香?”
说着便献宝似的打开了盖子,递到楼音鼻子下去。
楼音却面色一冷,凝视着楼海晏,说道:“你私自出宫了?”
“儿臣……”楼海晏一下子反应了过来,知道自己被算计了,回头瞪着季河清,脖子都涨红了,“你!”
“看着你皇兄做什么?朕在问你,你是不是私自出宫了?”楼音略带威严的声音让楼海晏不得不转过头来,“朕昨日不是说过,如果有不少西域闲杂人等进入西都,让你不得私自出宫吗?你倒好,还生怕朕不知道,带着糕点回来炫耀?”
楼海晏的头越埋越低,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儿臣知错了……”
楼音看着楼海晏委屈地样子也不忍心再说下去了,又对着季河清说道:“你别在那儿笑,知道小念私自出宫,却不来回禀朕,反而算计她,她可是你亲妹妹!”
季河清也低下头,一幅委屈的样子。他可是让容大人暗中跟了上去保护楼海晏的,但是他低调!他不说!
楼音扶扶额头,说道:“你们下去吧,去太傅大人那里领罚。”
楼嗨呀擦擦眼睛,带着哭腔说道:“可以去师父那里领罚吗?”
楼音柳眉倒竖,看了一眼一旁的席沉,说道:“去你师父那里领罚?我看你是想去领赏吧!你们两个一个玩野了性子,一个精于算计,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说起来这些年席沉负责教这两个小家伙武艺,却是一根手指头都没舍得动他们的,哪有这样学武的?
这时,从景福殿里溜走的季翊也回了妙音堂,他在外面就听见了动静,不动声色地走到两个孩子身后,说道:“你们下去吧。”
季河清最怕他的父皇,红着脸说道:“父皇,您怎么来了?”
季翊的眼睛却是飘向楼音,“朕来告诉你们母皇,你们的性子究竟是随了谁。”
*
楼海晏和季河清往太傅那里去了,席沉也退出了妙音堂,往右边一转,穿过游廊,找到了后院的谷莠。
“给,这是你托我出宫帮你带的珠钗。”
谷莠接过,随手往头上一插,问道:“好看吗?”
“好看。”席沉点点头,又问道,“不过与皇上赏下来的却是差了许多,为何偏偏要去买宫外的?”
谷莠靠着柱子坐了下来,说道:“这珠钗是我娘留给我的,前不久被我给弄坏了,东市那位陈老四手艺精湛,我托人带出去帮我修复了。”
席沉点点头,不再说话,转身走了。
谷莠也拢紧了领子,站了起来准备往妙音堂去,却看见站在拐角处的枝枝。
谷莠走过去,说道:“枝枝姑姑,找我有事?”
枝枝点头,“嗯,御膳房传膳了,你去盯着点。”
看着谷莠迈着步子走了,她又叫住了她,“谷莠!”
谷莠回头,问道:“何事?”
枝枝愣了一回,声音生硬地说道:“你下个月就要出宫了对吗?”
谷莠点头,“是呀,我到了出宫的年龄,皇上已经为了指了好亲事,下个月就出宫了。”
枝枝走上前两步,手指动了几下,“听说是何侍郎家的次子?”
谷莠脸上浮上一丝红晕,声音如同蚊鸣,“是他,皇上说他虽不是长子,但却人品贵重,日后也大有前途,才给奴婢指了这婚事。”
枝枝几乎不暇思索地问道:“为何不是席沉?”
谷莠似乎是没想到枝枝会这么问,她微怔,说道:“姑姑为何这么说?”
枝枝也不再隐藏了,她将这些年来心里的话全都说了出来,“从十三年前起,那时你不过十二三岁,席沉便待你不一般,刚才我还看见他送你珠钗,难道你们不是情投意合?为什么要嫁给别人家,是席家不满意你的身份吗?”
谷莠转头望着天上一轮明月,嘴角溢上苦笑,“姑姑说笑了,我能到御前伺候已经是极大的荣幸了,哪里敢奢望定国侯?”
两个女人沉默着,心思百转千回。一朵云飘来遮住了月亮,谷莠回头,说道:“其实我以前也以为侯爷他对我有几分意思,心里也期待着。八年前侯爷回到西都的时候,我也悄悄跟着皇上还有枝枝姑姑您一同去了皇宫外迎接侯爷,那时候我以为怎么着他也要关心关心我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吧?不过侯爷他关心是关心了,却是再几个月后了。后来呀,我在宫宴上见到了侯爷的娘亲,还去给她老人家添了一杯酒,她老人家当时就拉着我,直呼‘如庄’,我后来向大长公主打听了一番,原来如庄是侯爷那过世的妹妹。”
谷莠看着枝枝迷茫的眼神,说道:“姑姑听明白了吗?我只是勾起了侯爷对妹妹的思念之情,并非男女之意。后来我自己也想通了,若侯爷真对我有意思,是不会明目张胆地对我好,他这人的性格,姑姑您比我更清楚吧?”
枝枝木然地点了点头,说道:“是你说的这个理儿。”
谷莠敞开笑了,眼里闪着释然的神采,“倒是姑姑,怎么当年不出宫呢?您要是嫁人,皇上一定会给您指一份最好的婚事的。”
枝枝笑着摇头,“我不想嫁人,就在宫里伺候皇上。”
说完,她踏着月光,和谷莠一同回了妙音堂。
而这厢的席沉已经走到了赤鸾殿,再走几步就出宫了。他耳朵动了动,停下脚步回头,果然看见一个小小的红影子跑了过来。
“公主,您怎么来了?”
楼海宴停在席沉面前叉着腰喘气,“我快喘死了你怎么不扶我一把!”
席沉便伸出一只手给楼海晏扶着,好一会儿她喘过气来了,才说道:“我有东西给师父。”
说完,从小荷包里拿了一个金麒麟出来,小小的只有她半个拳头那么大,而且做工简陋,连鼻子眼睛都只是凿了几个洞。
“这是今天我趁师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买的,那大爷说把这个挂在身上能驱邪免灾,送给师父!”
席沉弯着腰,看楼海晏手掌里的金麒麟。
也不只是哪个匠人做的,看起来和一只金猪似的。他当时看见楼海晏去买这玩意儿,还以为是她喜欢金猪,也就随她去了,没想到使送给自己的。
“嗯,谢谢公主。”
席沉收下了金麒麟,楼海晏却绞着腰间的宫绦,说道:“师父不送念儿东西吗?”
席沉哪里会想到这个,他摸了摸身上,出了一把佩剑和腰间的令牌,什么都没带。
“要不……”席沉把剑递到楼海晏面前,“公主要剑吗?”
楼海晏翻了个白眼,要不是身高不够,她真想戳一戳这个师父的额头,“哪有送女孩子一把剑的!”
不过她也不想跟他在这周旋下去,于是开门见山说道:“师父,你取下面具让我看一下吧?就一下下!”
说着还用食指和拇指比划了一下,就指甲盖那么短的“一下下”!
席沉的太阳穴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公主,属下难看,别污了公主的眼。”
但楼海宴向来是一个不会退缩的性子,她又逼近席沉,说道:“我知道,是被烙上了一个‘奴’字对吗?母皇说了,这是当年师父潜入车师尉都国被烙上的,这是功勋!是荣耀!”
她两眼亮晶晶的,洁白精巧的脸蛋在月光下发着淡淡的莹光,眼神崇拜而悠远,仿佛在跟一个盖世英雄说道:“师父是西宴的大功臣,是定国侯,脸上的烙印是谁也比不得的勋章,念儿想看一看。”
楼海晏的话像是一道咒语一般,席沉竟抬手取下了这八年来从未在别人面前取下的面具。
淡淡月色下,一张俊逸的脸上印着一个狰狞的‘奴’字,从眼下爬到耳边,看起来颇为触目惊心。
楼海晏伸出手去触了一下,席沉随之一颤。
“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
楼海宴细细摩挲着,稚嫩地声音里带着来自一个公主的坚定与骄傲,“以后师父要是疼,念儿就给师父吹一吹,保证不疼了。”
*
冬去春来,皇家狩猎场的动物们苏醒了,开始在山林里活跃起来。
季河清立于马上,笑眯眯地看着身后的楼海晏,“念儿啊,来呀,跟哥哥赛马?”
楼海晏咬牙切齿地看着季河清,说道:“哥哥莫急,过个三个月我就让你连马屁股都追不上!”
为什么是三个月?因为公主楼海晏上个月把腿摔断了!
为这事儿,南皇北皇没少罚宫里的人,连太傅被受了几天脸色。这些天楼海晏学乖了,不敢下河上树,只能看着她哥哥的脚丫印子飞到天上去。
今日春猎,她也只能看着季河清去狩猎,自己只能在外场坐着。不过好处是,她也不用参加那无趣的繁复的祭祀了。
看着季河清扬鞭而去,楼海晏撑着腮望天,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正愁思着呢,一根狗尾巴草钻到了她鼻下,痒得她打了一个喷嚏,“啊切!”
一回头,刘勤那讨打的笑容就出现在了面前。
“真该让西宴子民都来看看,他们的公主打喷嚏是什么丑样!”
楼海晏捂着脸,哀叹道:“世子大人,您孩子都六岁了,怎么还长不大呀?”
刘勤把狗尾巴草叼到嘴里,说道:“我儿子已经到了讨狗嫌的年纪了,我可不想去招惹他。”
说着,有扯下狗尾巴草去捞楼海晏的额头,“你刚才在这一脸忧思做什么?少女怀/春了?”
刘勤原本只是逗一逗楼海晏,期待着她气急跳脚的样子,没想到她只是撅噘嘴,却没否认。
刘勤一下子来兴趣了,把楼海晏的脸掰过来,说道:“看上哪家的混小子了?告诉表舅,表舅给你弄进宫来!”
“他常常都在宫里……哎呀表舅你说什么呢!”楼海晏锤了刘勤一下子,道,“什么弄进宫来,成何体统!哪有公主动不动就把男子弄进宫来的!”
有啊……你娘不就是?不然能有你?
刘勤腹诽了一番,说道:“常常在宫里……莫不是进宫侍读的王家那小子?你什么眼光呀?那小子看起来就是个书呆子!”
说着说着,他又转了个语气,“那也不一定,说不定你随了你母皇的眼光,当初整个大梁不也不看好你父皇吗?该不会那小子日后会成一个大人物吧?不行,我得叫我儿子跟他做好兄弟……念儿?你人呢?”
转过头,楼海晏早就没了身影,刘勤嘀咕道:“摔瘸了腿还跑得那么快。”
而楼海晏早就被宫人搀扶着往营帐去了,刚坐下来,就听到外面一阵人声,她的母皇来了……
楼音走进来,看着楼海晏乖乖地坐着,还有些诧异,“怎么,今日没威胁宫人带你出去?”
楼海晏垂着头,说道:“儿臣一直在营帐里待着呢。”
楼音笑了笑,看着她腰间的狗尾巴草说道:“营帐里还长了狗尾巴草?”
“唔……”楼海晏脸一红,连忙顾左而言他,“师父没来狩猎场吗?”
楼音坐到楼海晏旁边,掀开她的裙子看了看,包扎地好好的,看来没乱动,这才放心地说道:“你师父又不是闲人,哪能天天跟着你转?”
“唉,真羡慕母皇。”楼海晏说道,“听说母皇从小到大都是师父陪着的,寸步不离。”
楼音的手顿了顿,移开眼睛说道:“你也有锦衣卫寸步不离地跟着你。”
楼海晏嫌弃地说道:“他们哪儿和师父比!”
楼音一时语塞,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你师父是定国侯,是锦衣卫指挥使,自然是不能再做公主侍卫了的。”
“那……”楼海晏转过头,说道,“那师父怎么一直不成亲呢?”
楼音眼神恍惚了一下,师父为什么不成亲?那得从七年前说起。
那时重伤的席沉终于将身上大大小小的病痛养得差不多了,只是一直不肯开口说话。
席家人用尽了办法,请尽了名医,也撬不开他的嘴。
所有人都以为他哑巴了,而只有楼音知道,他这样的状态是因为在车师尉都国遭受了残忍至极的牢狱之灾。
因为楼音也曾受过,所以她能理解。
幸好席沉活着回来了,否则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安心。
只是在封侯拜相的第二天,席沉又带着佩剑出现在了楼音的身边,就像前二十几年一样,丝毫无异。
楼音诧异地看着席沉,说道:“你怎么来了?”
席沉一下子不能体会到楼音的意思,他看了楼音周围一圈,侍卫环绕,处处都是西宴最精良的青年。
哦,原来已经不需要他了。
看出了席沉眼里的落寞,楼音怔了一下,说道:“你是定国侯了,怎么能还跟在朕身边做一个侍卫呢?”
席沉抬起头,眨了眨眼,丝毫没有意识到定国侯这个身份给自己带来了什么改变,他的眼神似乎在说:那我该做什么?
是呀,这个问题楼音也还未想过,她只给了席沉爵位,却还没定下他的职位。
当晚楼音就去找季翊商量了,季翊从奏折里抬起头来,说道:“锦衣卫指挥使。”
“这……”楼音说道,“会不会太操劳了些,他才养好身子,还是赋个闲职吧。”
季翊一边拿着朱砂笔写字,一边说道:“你对身边人倒是失了决断。让他空享朝廷俸禄,不是明摆着把他当做一个废人了吗?”
楼音点头,“话是这么说,但他在车师尉都国受了那么多苦,我总觉得亏欠他的,怎么补偿都补偿不够。”
季翊放下笔,脸隐在成山的奏折后,说道:“你还亏欠他一样东西,怕是今生都无法补偿了。”
说完又补了一句:“只要有我在一天。”
*
做了锦衣卫指挥使的席沉每日依然不言不语,一幅面具又遮挡住了他所有的情绪,所以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一座会呼吸的石像。
席沉的母亲席夫人愁得不得了,与大长公主说起了这个事:“沉儿他自车师尉都国回来后就再也没开口说过话,太医又说他没哑巴,这到底是怎么了?”
大长公主摊摊手,“本宫又不是大夫,怎么知道是怎么回事?”
席夫人又道:“他每天夜里都会在噩梦中惊醒,喝了再多安神药也不管用,长此以往身体可怎么受得了啊?”
大长公主托腮,说道:“看来该给席沉娶个媳妇了,说不定就治好了。”
中年人就是这样,不管儿子是太不着调还是太沉默,都觉得娶了媳妇就会好,真真把媳妇当成灵丹妙药了。
席夫人垮着脸说道:“席沉他脸上那样大一个疤,好说亲吗?”
“瞧你说的什么话?”大长公主瞪大了眼睛,说道,“席沉脸上那能叫伤疤吗?那叫荣誉!咱们西宴哪个做臣子的能有席沉功劳大?即便是妙冠真人也要礼让三分的!再说了,现在席沉是定国侯,别是脸上有疤痕了,就算他少了胳膊少了腿也照样有的是人想嫁!”
看着席夫人没有说话,大长公主又说道:“我知道你再担心什么,怕嫁过来的姑娘门楣不够?这你倒是不用担心,齐家的女儿都不一定配得上席沉呢!”
被大长公主说动后,席夫人果然在西都各家活动了起来,连宫里的两位皇帝都听说这事。
楼音坐在养心殿里,对席沉说道:“席夫人看了这么多家,有没有满意的?”
席沉点点头。
楼音又问:“那你有满意的吗?”
席沉摇头。
楼音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这样,如何娶妻呀?”
反正席沉自从车师尉都国回来后就没开过口,他此时不说话也没人怪罪。
这时宫里的奶娘走了进来,在楼音耳边低语了几句,楼音眉头一簇,说道:“把公主带过来吧。”
说完就回头看向席沉,“小念她刚睡醒,哭着找朕呢。朕让奶娘将她来出来让你见见,说起来你还一直没见过这兄妹二人呢,只是小言还睡着,一时半会儿醒不来。”
即使席沉没见过楼音的孩子,他也知道哥哥叫做季清河,妹妹叫做楼海晏。
立于天地的名字,只有眼前这个女人的儿女才担得起。
揉着眼睛的楼海晏出来了,不过抱着她的不是奶娘,而是季翊。
“定国侯来了?”季翊抱着女儿,站到楼音身旁,搂住了她的肩膀。
席沉依然紧闭着嘴,对季翊行礼后,目光留在了楼海晏身上。
那是一个多么精致的小女孩呀,白皙干净,粉雕玉琢,仿佛一颗发着光的夜明珠。而刚起床的小女孩眼里还有睡意,朦朦胧胧的眸子里蕴着水汽,她看了一眼席沉,突然就伸出了手去。
“抱抱。”
席沉显然愣住了,他僵在原地,看着楼海晏不知所措。
楼音和季翊也吃了一惊,随即说道:“看来小念很喜欢席沉呢。”
此时的楼海晏有些不耐烦了,六岁的她已经能明确的表达自己的情绪,她眉头一簇,将双手举高了点,说道:“抱抱!”
这两个字像命令也像咒语,席沉就这么伸出了双手,楼海晏见势就攀了上去,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季翊手把手地教席沉怎么抱孩子,但席沉双手僵硬,勒疼了楼海晏,她便又挣扎着要回到季翊的怀抱。
席沉脸一红,往后退了两步,说道:“拜见公主。”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楼音和季翊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只是没想到,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二十几年来说的最多的四个字,“拜见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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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大家渐渐发现,席沉只有在和楼海晏待在一块儿的时候才开口说话,面对其他人就沉默如哑巴,即便是面对皇帝,他也不愿意开口。
席夫人也为他挑选了许多家姑娘,可一问席沉意见,他总是摇头,如此一来,他的婚事又耽搁了下来。
一晃眼,七八年时光过去,席沉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却还是孤身一人。
哦不,他不是孤身一人,他身边总是跟着一个豆蔻少女,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常常出现在西都各处,在南屏珠桥,在摘星楼,在蓬莱岛,在幽月湖。
西都每一处可如画的美景里,都有他们的身影。